2010-09-18

大浪西灣之後


(刊2010年9月 CUP雜誌)
手臂上那持續了三星期的甩皮已停止,但卻深深烙下了七月廿五日大浪西灣的太陽,啡啡紅紅的,與被衣服蓋著沒曬黑的地方劃清界線,黑白分明的很是難看。那天與朋友去了西灣支持「大浪西是我們的」抗議行動,現場看看心愛的西灣給蹂躪成怎麼一個樣子。

去到慘案現場,眼睜睜看著灘後給掘成一大片爛地,數輛剷泥車還大模斯樣的蹲在那裏; 腦中想到的是七月中事件曝光後,環境局局長邱騰華去西貢吃海鮮「推廣地質公園」時,還面不紅耳不赤地說他不知情甚至不知西灣在哪; EQ再高的人,如我,那一刻也無法不怒火中燒,想大喝一聲「拖佢出去斬!」─ 這個「佢」,不是魯連城,不是邱騰華,而是特區政府。

新舊媒體互動
Facebook又一次發揮其「尋釁滋事」、「打擊政府管治」的特異功能,聚集了八萬憤怒的老中青積極跟進,天天現場直擊,又吸引了無數傳統媒體的記者在此打撈有用資料,新舊媒體良性互動(互相煽動),成了五區公投與政改後的社運新一波。這大概是超出了大家的預期的。群情洶湧下,再加上連國際傳媒都狠批(特區政府的死穴?),政府再多互相拋波卸責的絕技也招架不住了,終於在八月六日刊憲(註一),把大浪西灣16.55公頃土地納入「發展審批地區草圖」(Development Permission Area Plan),暫劃為「非指定用途」地帶,即時凍結新發展,有效期三年,期間違反限制的新工程須獲城規會批准,否則即屬違法; 城規會須於限期內公開諮詢,然後制訂長遠的「分區計劃大綱圖」(Outline Zoning Plan)取代; 大綱圖一般會詳列區內土地的用途及限制。

香港的城市規劃是一個由上而下及行政主導的制度,大致上分三層:即「全港發展策略」(如「香港2030」)、「次區域發展策略」和「地區圖則」。這些規劃文件均受「香港規劃標準與準則」所規範,但只有「分區計劃大綱圖」、「發展審批地區圖」及市區重建局發展計劃圖(Development Scheme Plan)擁有法定地位。

做不了? 不做了?
政府引用「發展審批地區圖」阻止破壞早有先例,由於疑有發展商欲在深涌興建高爾夫球場,政府遂於2006年制定發展審批地區圖並刊憲以阻止計劃,將該區大部分範圍劃作「自然保育區」,並有「綠化地帶」作緩衝,中部平地劃作「農業」地帶,而擬供擴大鄉村範圍的用地則劃為「鄉村式發展」地帶(註二)。早於九十年代,政府更曾一年內發出三十個「發展審批地區圖」。

大浪西灣這一役,算是公民社會「小勝一仗」嗎? 我實在說不出口。即使單就大浪西灣破壞事件而言,大浪西灣關注組已質疑發展審批地區圖成效,認為政府應回購郊野公園邊緣的私人土地以徹底解決問題。至於給掘爛了的大片土地,邱騰華只表示八月初已去信魯連城要求修復原貌,但由於不具法律約束力,未獲回覆。魯連城不理睬邱騰華? 弔詭的是,魯連城的公關公司在八月四日約見了創建香港的司馬文和西貢之友的Guy Shirra以收集意見,兩位熱心人要求魯連城無條件修復受破壞的土地,透過規劃發展該地或乾脆將土地捐給保育基金,再不然就向政府尋求土地回收。那邊廂,行山人士近日卻又發現,位於西灣的國際級景點四疊潭亦遭破壞,給污染成灰黃一片,懷疑源頭是魯連城的工程,但政府未見有追究的動靜。「小勝一仗」? 誰勝了?

政策漏洞引狼入室
況且,大浪西灣的浩劫只是冰山一角。世界自然基金會於七月底至八月中舉行的「捍衛鄉郊、監察環境」展覽,就揭露了2006至2010年間的49宗生態環境破壞個案,包括大欖田夫仔、馬鞍山梅子林及北區鎖羅盤等(註三)。而據南華早報八月十八日的報道,全港有77塊位處郊野公園之內或邊緣的私人土地,還未轉賣的也隨時給地產商賤價收購大起豪宅。報道指出,最少發現了十間私人公司已購入此類「無王管」土地,可怕的是,這些公司多與鄉事領袖(包括鄉議局的)及地方政客(包括區議會的)有關連。再看看八月八日的蘋果日報,指身兼行政會議成員的劉皇發屬下公司,七月向城規會申請,在下白泥興建137幢三層高獨立屋豪宅及十二幢營舍,佔地超過三十一公頃,環保團體已擔心會釀成生態災難,故強烈反對(註四)。

保育政策千瘡百孔,丁權長期被濫用,怎能不招致火頭處處? 而站在社會對立面的又是龐大的利益集團,市民再有韌力,又如何月復月年復年的螳臂擋車? 所以,政府實在責無旁貸,必須立即行動,馬上以法定規劃圖則保護郊野公園之內或邊緣的私人土地,並把此等「無王管」土地全數收購。怕對方坐地起價嗎? 特首可隨時發出「發展審批地區圖」凍結發展的這一招,就是最大的籌碼!

有招而不出、有籌碼而不用,就不好怪市民天天罵你「官商勾結」了。

(註一: http://www.info.gov.hk/gia/general/201008/06/P201008060142.htm )
(註二: http://www.info.gov.hk/tpb/en/about_us/Annual_Report/2006-07_10.pdf )
(註三: http://www.wwf.org.hk/tlw_updates.cfm?2480/Safeguard-our-countryside-photo-exhibition )
(註四: 創建香港保護白泥運動詳見 http://www.designinghongkong.com )

全城斷片

(刊2010年9月Cup雜誌)
「這真是匪夷所思。」
「對未曾試過的人來說,這的確是匪夷所思的一回事。」在中環某酒館裏,與水渠M聊起「斷片」 ─ Blackout. 醫學字典說這是 “A temporary loss of memory or consciousness”,但我會把 “temporary” 這個字刪去。
「是否像醉酒一樣?」
「不是。醉酒時人尚會有三分醒,勉強能說話也聽到自己說甚麼,亦勉強能控制自己的手腳。」
「是否像夢遊一樣? 夢遊也夠匪夷所思的了。」

永永遠遠消失
「不是。我小時候就常常夢遊。夢遊是你會有一點點意識但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想法,也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腳。例如我會把枕頭丟進洗衣機。」
「那『斷片』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狀態?」
「你問到了問題的核心喇。斷片不是一個當下的狀態,而是人在酒醒後才發現的一個現象: 發現之前數小時至十數小時的記憶完全沒有了。不是一時忘記而將來某天會突然記起來,而是那數小時至十數小時在宇宙中永永遠遠消失了。你看過電影剪片嗎? 我初入廣告行時經常要去看剪片的,是實物,不像現在甚麼都digital; 剪片就是拿起菲林,把不要的一段或幾格剪去、丟掉,再把之前之後的菲林重新駁回,沒事人一樣,而給丟掉的那一段就在宇宙中永永遠遠消失了。」水渠M大概仍認為我在說著《聊齋》◦

斷片可怕之處,就是它並沒有一個當下狀態,即是別人看不出來、你自己也不知道,更毫無先兆。在那段消失的時間裏,你可能看起來像大醉,也可能像微醉,甚至像沒醉。人家以為你清醒而事實並非如此,那是很《聊齋》的一回事。

別人的故事
醒後,你努力回憶之前的事卻怎也想不起,一絲一毫也想不起,你才知道自己斷片了。你第一件事是看看手提電話的通話與短訊記錄,看看自己有沒有在那消失的時間裏打了不該打的電話、發了不該發的短訊。然後,你會致電在那消失的時間裏陪伴你的友人,要他仔細地重頭到尾的說一遍那數小時內發生過的事、各人說過的每一句話。像警察落口供。

當友人仗義幫你重組那消失的時間,你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甚至像在聽《聊齋》,邊聽邊不住的說:「真的嗎?」「不會吧?」「有這樣的事?」「Shit!」

有時候,當看到香港政府不停地剷去老舊的、具歷史價值的建築物,如天星碼頭、皇后碼頭,又或事不關己般不去積極保護古蹟,如荷李活道中央書院遺址、大埔碗窯、西灣古蹟等,我們都無法不陰謀論地認為政府想來個全城斷片,讓香港成為沒有記憶的都市。就像獨裁者佛朗哥曾禁止巴塞隆拿市民使用加泰羅尼亞語,為的就是令大家忘掉自己,全城斷片。然後,於某年某月,當失去記憶的人偶然聽到那消失的歷史時,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甚至像在聽《聊齋》,邊聽邊不住的說:「真的嗎?」「不會吧?」「有這樣的事?」「Sh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