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18

全城斷片

(刊2010年9月Cup雜誌)
「這真是匪夷所思。」
「對未曾試過的人來說,這的確是匪夷所思的一回事。」在中環某酒館裏,與水渠M聊起「斷片」 ─ Blackout. 醫學字典說這是 “A temporary loss of memory or consciousness”,但我會把 “temporary” 這個字刪去。
「是否像醉酒一樣?」
「不是。醉酒時人尚會有三分醒,勉強能說話也聽到自己說甚麼,亦勉強能控制自己的手腳。」
「是否像夢遊一樣? 夢遊也夠匪夷所思的了。」

永永遠遠消失
「不是。我小時候就常常夢遊。夢遊是你會有一點點意識但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想法,也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手腳。例如我會把枕頭丟進洗衣機。」
「那『斷片』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狀態?」
「你問到了問題的核心喇。斷片不是一個當下的狀態,而是人在酒醒後才發現的一個現象: 發現之前數小時至十數小時的記憶完全沒有了。不是一時忘記而將來某天會突然記起來,而是那數小時至十數小時在宇宙中永永遠遠消失了。你看過電影剪片嗎? 我初入廣告行時經常要去看剪片的,是實物,不像現在甚麼都digital; 剪片就是拿起菲林,把不要的一段或幾格剪去、丟掉,再把之前之後的菲林重新駁回,沒事人一樣,而給丟掉的那一段就在宇宙中永永遠遠消失了。」水渠M大概仍認為我在說著《聊齋》◦

斷片可怕之處,就是它並沒有一個當下狀態,即是別人看不出來、你自己也不知道,更毫無先兆。在那段消失的時間裏,你可能看起來像大醉,也可能像微醉,甚至像沒醉。人家以為你清醒而事實並非如此,那是很《聊齋》的一回事。

別人的故事
醒後,你努力回憶之前的事卻怎也想不起,一絲一毫也想不起,你才知道自己斷片了。你第一件事是看看手提電話的通話與短訊記錄,看看自己有沒有在那消失的時間裏打了不該打的電話、發了不該發的短訊。然後,你會致電在那消失的時間裏陪伴你的友人,要他仔細地重頭到尾的說一遍那數小時內發生過的事、各人說過的每一句話。像警察落口供。

當友人仗義幫你重組那消失的時間,你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甚至像在聽《聊齋》,邊聽邊不住的說:「真的嗎?」「不會吧?」「有這樣的事?」「Shit!」

有時候,當看到香港政府不停地剷去老舊的、具歷史價值的建築物,如天星碼頭、皇后碼頭,又或事不關己般不去積極保護古蹟,如荷李活道中央書院遺址、大埔碗窯、西灣古蹟等,我們都無法不陰謀論地認為政府想來個全城斷片,讓香港成為沒有記憶的都市。就像獨裁者佛朗哥曾禁止巴塞隆拿市民使用加泰羅尼亞語,為的就是令大家忘掉自己,全城斷片。然後,於某年某月,當失去記憶的人偶然聽到那消失的歷史時,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甚至像在聽《聊齋》,邊聽邊不住的說:「真的嗎?」「不會吧?」「有這樣的事?」「Sh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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