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07

客家人(二)

(刊09年11月CUP雜誌)

「上星期日給你的那些釀苦瓜,吃了沒有?」媽媽在電話裏問。

「早吃光了。」我答。每次回家,媽媽總會多做一盆菜給我拿走,而十次中總有七八次是釀苦瓜,因為我愛吃,也因它能存放多達四五天而仍然美味。

釀苦瓜是我大概永遠也不會做的複雜客家菜。要做一盆十二件的,先挑四個雷公鑿苦瓜(這品種較鬆化),餡料則是由鯪魚三條或鮫魚半條、蝦米一兩、半肥瘦豬五塊錢、馬友鹹魚少許、果皮一片及胡椒粉、豆粉、鹽、水與蔥混合剢爛而成; 記着要人手剢,還要剢三十分鐘,偷懶用攪拌機的話餡料便會變霉不好吃。弄好餡料釀入苦瓜中,先煎至略焦黃,再加水煮十五分鐘即成。

一樣的味道
煮得一手精彩客家菜的媽媽,說她是跟外婆學烹飪的。多年前獨自到元朗探望外婆,仔細地吃她做的菜時,才驚覺味道與媽媽做的竟一模一樣 — 噢,有甚麼稀奇呢,文化不就是這樣承傳的? 如果我懂得烹飪的話(我是說「如果」),弄出來的菜餚味道大概也跟媽媽做的一模一樣吧。

世代相傳,民俗文化的承傳如此,人的性格、精神與價值觀亦如此,這就是城市、族群與國家品牌的建構。

馬死落地笑着行
客家人愛苦瓜,因為處處無家處處家的客家人特別吃得苦,客家女人尤甚。外婆生於1920年廣東寶安的一個中產家庭,幾歲時舉家搬來香港,其父在太古船塢當司理。外婆在港讀小學,所以不單「識字」也略為「識幾隻英文字」,在當時一般人家的婦女中算是稀有的了。好景不常,有一次其父到紅磡海心廟拜神,回程時遇上撞船意外,夾爆了姆指,沒想到因此而惹上破傷風,三天後便病逝。外婆母親帶着兩個小女兒,遷回寶安務農為生,外婆從此失去上學機會。

外婆十八歲時跟鄰村的外公盲婚啞嫁。一九四一年香港淪陷,反而廣東農村相對安全,大量香港人逃難北上,寶安是必經之路,外公外婆便以賣飯給逃難的人來賺取生活。戰後又舉家搬來香港,外婆卻發現外公在港早有一妾侍,一怒之下又獨自帶着三個女兒回寶安耕田,還要以德報怨照顧老爺奶奶。一九五四年,外公的妾侍跑掉了,外婆既往不究,帶了我媽媽來港與外公團聚; 外公在石崗兵房工作,外婆則既要耕田又得照顧先後六名子女(加上留在鄉下的兩名,好事成八),好不艱難。一九七六年,外公患上鼻咽癌更中了風,外婆不忍心把老伴丟在醫院受難,便讓外公留在家,自己一力照顧。這個重擔一挑就是七年,直到八三年外公去世。期間我好像沒有聽過她有甚麼怨言,每次見她總是笑得金牙閃閃的。

去年,一向精靈的外婆竟患上老人癡呆症,如今連家人都認不出了。這只是一個客家女人「吃得苦的人生」的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