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06

犧牲「專業」的繞道

刊於信報2008年6月4日「專業眼」)

「若我們喜歡的話,可以把維多利亞港填平,然後再挖起。」上星期出席了一個有關政府填海政策的論壇,其中一位講者引述多年前一名官員的說話。論壇中的一眾講者,最少也有十年以上保護維港的「資歷」,亦即有十年以上與政府周旋的經驗。他們那天一張接著一張沮喪但不絕望的面孔,連同那官員「填平維港」的震撼言論,印證了又一個大衛與哥利亞的故事。

「凌駕需要」? 誰「凌駕」誰?
這威嚇要「填平維港」的哥利亞,卻原來在面對財團時,可以馬上變身侏儒。與長實合作於北角海旁興建酒店的福利置業,乃中華總商會名譽會長何世柱的家族公司,因指地盤受填海影響,早前向城規會提出反對,但不獲接納,遂入稟高院申請司法覆核,阻止建隧道方案提交特首會同行政會議審批。酒店地盤位於北角油街15至17號,前身為福利貨倉,福利置業在05年6月獲批准改建酒店,已補地價9.42億元,與長實合作發展酒店,並承諾將臨海部分地皮興建文康旅遊設施,政府則保留將來擴闊東區走廊時使用該地的權利。政府的顧問曾就繞道工程提出「建天橋」和「建隧道」兩個建議; 共建維港委員會最後只採納隧道方案諮詢公眾。福利置業指,城規會沒有考慮填海較少的建天橋方案,違反《保護海港條例》,並指政府專家沒有證明填海有凌駕及迫切的需要。由於計劃中的淺水隧道出入口正處於酒店項目的臨海位置,福利置業指有二千多平方米地皮會被政府收回,項目未能根據批准圖則建停車位,最終可能因而不獲批入夥紙。

據媒體報導,政府仍在研究會否作出抗辯。但有官員私下表示,政府已因此而喊停所有與上述隧道有關的工程,甚至研究暫停整個中環灣仔繞道工程,打算在初期只建地面的配套路段。

若這官員的說話屬實,則政府一直以來堅持填海與「臨時填海」都有「淩駕需要」的理據豈非都不攻自破了? 政府當日以鐵腕手段拆毀天星與皇后碼頭的理據豈非都是謊言? 若政府真心相信興建中環灣仔繞道是解決交通擠塞的唯一辦法,為甚麼要因為一個財團的幾個停車位,而犧牲七百萬市民的利益? 難道政府施政的最高準則,就是財團的面色? 是因為財團才是特首的選民而市民不是特首的選民嗎?

我們希望政府盡快與財團達成協議,以免把影響廣大市民的工程一拖再拖; 亦鼓勵財團應以公眾利益為大前提,畢竟做生意不是朝夕的事,幾個停車位難道比品牌與商譽更值錢?

沒有道德算不算專業
更讓人憂心的,是專業人士在海濱與城市規劃等關係到社會整體長遠利益的事件中,到底擔當甚麼責任(我不想說「角色」,因這不是在演戲)。香港規劃師學會於五月廿三日致規劃署的中環海濱設計意見書中,以高度讚美政府的諮詢文件為起首,說「本學會是十分滿意」; 之後的段落中,學會就功能佈局與具體用地提出了另外八點建議,理據是「主流意見」如此,但沒有解釋這「主流意見」到底如何得出。我們要質疑的是,既然學會有多項與政府主張不同的建議,為甚麼要在文首急不及待的說「本學會是十分滿意」如此諂媚? 如果你已「十分滿意」的話政府還要不要聽你的八點建議? 說那八點建議基於「主流意見」,但它是源自一個嚴謹的業內民調還只是學會委員會的意見? 建議又為甚麼只是基於「意見」而非基於科學化的、專業的評核? 尤甚值得關注的是,意見書說「主流意見是支持八號用地的概念A的安排,把舊皇后碼頭的功能再活現於社會。並希望在皇后碼頭的舊址範圍,設置紀念雕塑或用地,讓歷史的足跡意識上可以在原址留下來」,這與他們當天贊成原址保留皇后碼頭的意見完全矛盾,作為一個「專業學會」他們實在有責任向公眾解釋前言不對後語的理據。

如此水平的意見書,不應出自一個我們一向尊敬的專業學會之手,難怪好幾位正氣的規劃師朋友大呼尷尬。專業人士之所以被稱為「專業」,在於說出事實真相,在於遵守普世道德與價值。如果披着「專業」的羊皮,幫着政府說謊,令市民受害以自肥,這與二次大戰時技術一流地做着活人實驗的納粹與日軍醫生沒有分別。你不會願意稱他們為「專業」。

如果政府遇到財團即彎腰,如果專業人士遇到政府即彎腰,香港的前途在哪裏? 你願意留下這樣的社會給下一代嗎?

2008-06-01

貪慕虛榮的熱血青年

(Photo:4Gats/Lonely Planet/National Geographic)

(刊於08年6月CUP雜誌)

「為甚麼你會幹品牌這一行的?」

「有問題嗎?」我邊喝着那淡得過份的sangria邊問 ─ 是問還算是答呢? 朋友的問題這麼突如其來,我條件反射之下如此回應。那是一家翌日就要關門大吉的西班牙餐廳; 知道它要結業了,便與朋友來試試。那sangria真有點掃興。

「你知道這餐廳的死亡原因嗎? 單看它的食物大概還不至於此,但問題是它定位很不清晰。它開在這條小橫街,令它不敢走高級路線,所以裝修有點港式,服務也有點港式。但它又不是走平價路線,便宜得會令顧客甘心將要求調低。結果自然是令客人無所適從,令自己做不下去。若它挪過一點,開在數條街以外的和昌大押旁邊,調整路線,命運會完全不同。」職業病又發作了。

「唔…… 那為甚麼你會幹品牌這一行的? 我的意思是,這一行是你本來的選擇嗎?」牛肉與鴨腿兩款tapas,味道還不錯。

「那只是一個又一個的偶然,好像誤打誤撞便走到今天。本科讀的是工商管理,畢業時亂石投林甚麼工也投考; 結果我有興趣的公司對我都沒有興趣,只有McCann Erickson給我聘書,便『誤墮』廣告界。那時候的McCann Erickson中國部,與設在銅鑼灣新寧大廈的巨型香港部割裂,孤苦伶仃的瑟縮在旁邊嘉蘭中心的一個小單位,總共才只有幾名員工。四年間按行業文化跳槽又跳槽,直到有一天,在公司工作至午夜時,耳際響起一把聲音:『你拼死的日捱夜捱幹嗎? 你做的,對這個世界一點好處都沒有!』第二天便遞了辭職信。」

「然後呢?」接着上桌的paella,很普通,在那很不西班牙的背景音樂中顯得更窘。

「還沒有來得及多想前路問題,我的客戶『藍血可樂』便抓了我過去幫忙。其中一個任務是協助他們把中國市務部移到上海去。完成後,老闆問我要不要把自己也移到上海,繼續藍血下去,我自然是不願意了 ─ 在那個出差到大陸還有hardship allowance的年代。『對世界一點好處都沒有』的問題仍未找到答案,有朋友告訴我『二弟銀行』急着找人做企業傳訊,叫我試試看,這樣便一做三年,才轉投現在的公司,兜兜轉轉還是在做品牌。」

「一邊的你是一個修讀中國文學的熱血青年,一邊的你卻在做着品牌建設這樣最鼓勵浪費最教人貪慕虛榮的工作,都說你很複雜。」

「虛榮? 不是虛榮,而是虛幻。第二家工作的廣告公司,那時還好歹是一家4A’s,數年前卻從地球上消失了,那老闆也死了。第三家工作的廣告公司,那時座落太古城; 現在那幢大廈早給拆掉了,每次經過那兒,看不見舊時虛擲了幾許青春的地方,彷彿那些年月從來不曾存在過,那些工作至深夜的集體牢騷從來不曾存在過,那些與創作部性格巨星的刀來劍往從來不曾存在過,那些與客戶的電話火併從來不曾存在過,那張貼在辦公室牆上、教我哭了一夜的『西裝部不如低薪妓女』的剪報也從來不曾存在過。『藍血可樂』在香港幾乎消失了;『二弟銀行』的顏色一變再變,當年的美女老闆早轉投『大哥銀行』去了。那幾年的光景,虛幻得像發生在寒武紀的故事,或是《聊齋》裏那些書生一覺醒來才驚覺已煙消雲散的『昨夜的瓊樓玉宇』。」

點了咖啡,端上來時另附一小瓶牛奶。記得到西班牙的第一天,在咖啡店買咖啡時不知道人家是不會自動附上牛奶的,那賣咖啡的老伯又不懂英語,我說了老半天他還搞不清我要加牛奶,結果我被迫喝了一杯超濃黑咖啡,苦不堪言; 之後第一時間找人問「加奶」怎麼說,啊,con leche,心想別的西班牙語可以不懂,這句不可以不懂,否則未來幾天怎過……。

「何以說得那麼無奈呢? 結果你不只是繼續做品牌還要教書也在教品牌 ─ 即是說你是真的喜歡這行業了?」

「要做便做得最專業吧,否則便是浪費時間。我是這樣相信的。不能說品牌建設是『最鼓勵浪費最教人貪慕虛榮』,如果所有品牌 ─ 包括商品品牌、服務品牌、人物品牌、國家品牌、城市品牌 ─ 都能拿出真心做好品牌建設的話,就是說大家都在不斷的自我完善,這個世界便會變得很美好。教書嘛,最初只是朋友找我幫忙; 一路教下來,才發現它的最大好處,正是透過重新整理所學所知與經驗,為自己搞清楚品牌建設的真正意義,為自己袪除『對世界一點好處都沒有』的心魔。也是一個誤打誤撞。」

不知道朋友是否明白我在說甚麼,還是仍然覺得我很人格分裂。也許下一次找一家好一點的餐廳,他會理解得好一點。